“北京艺术与科技周”现场

歌手胡德夫从小在中国台湾的部落里长大。11岁以前，他说自己就像老鹰一样，什么地方都

可以飞过去，山上、河边、海边，哪里都能跑。在他的记忆里，河流不是“地理名词”，也不是地图上的一条线，而是会唱歌的：水急的时候在石头上冲出一个平台，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让人觉得那是在说话，在跟你对话。

胡德夫的很多歌就是从这样的山、海和土地中来的。这种经验不是技巧，也不是风格，而是一种和世界相处的方式。在AI迅速进入创作、城市和生活的当下，它构成了今年北京艺术与科技周讨论的起点。

2025年11月28日，作为北京艺术与科技周“思想殿堂”的核心活动，三联人文城市跨界沙龙：《感知的裂隙——数字时代的美学重塑》特邀华语民谣音乐家胡德夫、独立音乐人叶蓓、当代艺术家邬建安，以及陶身体创始人陶冶，以“诗歌”为起点，展开一场深度对谈。讨论如何在AI时代保持人独有的感知与表达方式，同时借助科技探寻未来美学与人文生活的新可能。

讨论并不聚焦“技术”本身，而是从身体、声音、神话与日常经验出发，重新追问：当算法开始生成图像、写诗、作曲，人类的情绪、经验与美感如何被保留下来？我们的感知方式是否正在发生裂隙？以及在这场裂隙中，艺术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而同样的追问，也从论坛延展到城市。今年798的北京艺术与科技周，将主题从展厅推向街区，用二十多个装置、实验和公共单元继续追索这一问题：技术如何在城市尺度中被感知？人在这样的体验里，又怎样重新确认自己的位置？

编辑｜李靖越

当算法开始写诗

邬建安先从一次“用 AI 写古体诗”的实验讲起。他一直拿杜甫《登高》当参照——那是一首从小学背到大的诗，“里面沉淀的是几十年、几百年的人情与时间”。AI 写出的作品格律无误、声韵顺畅，“技巧很好”，但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因为它缺少一个人漫长生活与思考过程沉淀下来的情感。

他把自己的创作概括为“把妖魔鬼怪、山海经这些传统资源带到当代语境里来”。在他看来，现代人曾把这些神怪经历了一次“从非虚构到虚构”的封印：它们被安全安置进“故事”“文学”“电影”的体系，以此确立现代人的理性身份。

现在，AI 像是一个更庞大的新盒子，它的运算速度可以一次性重写人类刚适应不久的互联网与工业文明生活方式。邬建安认为，“某种意义上，我们这些自以为现代的人，很可能会被整体打包成下一轮故事里的‘妖怪’。”人类熟悉的情绪、表达方式、审美趣味，都可能在未来视角中成为“旧世界的标签”。

邬建安在“感知的裂隙——数字时代的美学重塑”沙龙现场

在这种改变中，他认为真正的机会不在“表达侧”，而在“感知侧”。“机器一定是从意义和目的出发的，它追求的是效率、品质。但人的很多创作，恰恰从‘没什么意义’的地方长出来。”一种莫名的冲动、一段没想明白的情绪、一幅说不清的画面——都是先发生，再被赋予意义。“这个从无意义到有意义的区间，是机器很难替代的。”

他也反思美术学院的教育长期强调技巧、风格与话语体系，“现在 AI 把这些‘有技巧的人’从垄断位置拉下来，表达权被快速‘去中心化’。”真正需要重新被看见的，是此前分散在普通人身上的感受力：“我们会被打回婴儿，重新学习如何感觉。”

如果说邬建安讨论的是“感知的来源”，胡德夫讲的则是一条从部落到 AI 的长时间线。几个月前，他对 AI 还“几乎没有概念”，直到有一天，老友杨弦发来一首“新作”，请他提意见。一听，他就觉得不对：杨弦过去的作品克制、内敛，而这次“编曲活泼、节奏炫丽，技术很好，却哪里都不太像他”。一问才知道是 AI 生成的。

胡德夫在“感知的裂隙——数字时代的美学重塑”沙龙现场

“技术进步得太快，而且又快又准。但有一块东西是技术替代不了的，就是人本身的感觉。如果在创作和演唱里，最先被丢掉的就是感觉，那这首歌再完美，在我这里也会打折扣。”这种坚持来自他的成长环境。部落里的情绪与知识常常“通过身体传递”——站姿、走路、唱法都会暴露内心。“很多歌超出我们自己的理解力，是唱给人，也唱给土地和上天的。”

离开部落进入城市后，胡德夫第一次看到“那一代年轻人从山上往外涌”的景象：从码头、煤矿到高架工地，“一问，很多都是我们部落出来的孩子”。《最遥远的路》便写于这样的心境：既是物理距离，也是心理与身份的距离。

因此，他对 AI 的态度不是对立，而是分界：“AI 可以帮助保存老歌、老影像，这是好事；但部落的歌最终还是要靠人来唱、靠身体来记、靠现场来传。”“你坐在现场，看着一个人带着全部呼吸和经验唱歌，那和在平台上点一首歌，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某一天 AI 真成了创作的重要工具，我希望它只是工具，而不是主人。”

“感知的裂隙——数字时代的美学重塑”沙龙现场

叶蓓的视角来自当下的音乐工业。她看 AI 创作的第一直觉是： “很多地方挺完美的。”节奏、结构、情绪起伏，包括副歌、桥段出现的位置，都能算得非常精准。“按算法推算，一首歌该有多长、什么段落该出现什么变化，技术上没什么问题。”但她始终觉得，它“缺一口气”——“缺的是人的味儿、呼吸感和空间感”。

在录音棚里，同一句可能要录几十遍，而被使用的往往不是最工整的一条，而是“有一点瑕疵、但情感最到位”的那条。“那个略微抖一下的瞬间，是不可控的，是所有‘可控’之外突然发生的。”

她也做了一个现实判断：“背景音乐”的需求巨大——吃饭、开车、健身时“只要不难听就可以”。这一部分 AI 一定会占据，但真正能留下来的作品，还是来自那些“带着生命痕迹”的声音。

至于在创作中用不用 AI，她的态度是“当一个可参考的工具，但不替代创作本身”。

“最大的快乐还是在创作里：推敲一句歌词，在录音棚里一遍遍试，跟乐手一起找到某个最‘对’的瞬间。那种过程里的不确定，是算法给不了的。”

叶蓓在“感知的裂隙——数字时代的美学重塑”沙龙现场

如果说音乐讨论的是听觉的裂隙，陶冶则把视角推回到身体本身。他最近在 798 艺术区演出的作品《动作世界》，讨论的是：身体在今天被放到了哪里？“舞蹈最根本的一件事，是用身体说话。”所有机制、建筑、物体最终还是与人的身体经验连接在一起，“我们还是以人性出发，去证明一件事物有没有‘生命感’。”

“但舞蹈跟很多技术不同的是：它必须现场发生。”必须在场、和别人一起跳舞、一起游戏，身体与身体真实地接触。“我们太习惯用手机认识世界了——刷一刷、点一点，就觉得自己‘看过’很多东西，但这种经验是被严重降维的。”

陶冶直言：“我们被手机降维了。”在他看来，人类的生命不可能只靠“看”和“听”完成。“你得走路、爬山、下水，在风里待一会儿，用整个身体跟自然建立关系，才会知道自己活着。”因此，他不断强调：身体在当下需要被唤醒。

陶冶在“感知的裂隙——数字时代的美学重塑”沙龙现场

谈到 AI，他想到的是“速度”。AI 是加速器，但“许多真正重要的问题不能被快解决，它需要时间，需要亲自经历。真和假，不是问一句就有答案，而是靠身体去经历。”于是，《动作世界》试图还原的是“过程”：在现场相聚、彼此相遇、拉手、拥抱，“回到接近小时候的‘出厂设置’”——那种没有预设、没有包袱的状态。

他也看过 AI 跳舞、机器人跳舞，有时甚至“人机同台”。很多时候“机器像主体，人反而像陪衬”。但他对自己的七种感知仍然有信心：眼、耳、鼻、口、身、意识，以及对时间空间的直觉。“到目前为止，AI 还替代不了这些。”

“艺术某种程度上是‘逃离地球的假想’，是一种对更美好或更虚妄世界的向往；科技则是一条必经的延伸道路。两者不必对立，而是要找到新的平衡，让加速不要吞噬我们对身体、对感知、对彼此在场的渴望。”

在798，看见技术

在街区里的日常

如果说论坛把问题推向了“感知的裂隙”，那么北京艺术与科技周试图在街区里，为这些问题提供一种更具公共性的“现实场景”。

北京七九八文化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严明丹在介绍今年艺术与科技周的策划思路时说，798艺术区并不希望把技术做成一次观看式的奇观，而是希望“让技术重新回到生活的尺度，让人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技术改变。”

多年来，798艺术区始终处于一种开放而复杂的城市环境中：它既是中国最早的当代艺术社区之一，又不断吸引新的商业、消费与文化活动。严明丹认为，正是这种混合性的现场，使798艺术区成为讨论艺术与科技如何进入公共生活的合适实验场——因为技术真正发生的地方，不是在实验室，而是在街区和城市的日常里。

“北京艺术与科技周”户外艺术现场

她强调，今年的北京艺术与科技周从一开始就避开“炫技式呈现”。“如果技术只发生在屏幕上，那它就太窄了。我们更关心的是，当它进入城市、进入人的步伐、视线、身体之后，会发生什么。”因此，今年北京艺术与科技周的二十多个项目，不是密集地堆放在展厅，而是分布在街区里：广场、路径、建筑之间的缝隙，让技术成为一种“可以被偶遇”的体验。

今年的北京艺术与科技周被划分为几个清晰的版块：以“思想殿堂”为代表的跨界沙龙与高峰对话，遍布街区的户外交互与公共艺术现场，以及以《心跳》等为代表、强调原创与首发的剧场与展演单元。

“北京艺术与科技周”户外艺术现场

在室内，三联人文城市跨界沙龙只是起点，紧接着是以“七幕科技爽剧”结构搭建起来的36氪 WISE2025 商业大会，极客公园创新大会，以及鼓楼西剧场带来的沉浸式 AI 戏剧《躺平2.0》等；陶身体的北京首展、重磅原创舞剧《心跳》，以及《中国当代艺术年鉴展·艺术与科技》等展览，则从表演和档案的维度回应技术与艺术的长期关系。期间，798各大展馆还有六十余个艺术展览同步开启，把北京艺术与科技周嵌入到艺术区本身的常规展览系统之中。

与之呼应的，是分布在街区各个节点的公共单元。 北京艺术与科技周期间，火车头广场的电子音乐现场“感官超载”，让观众在开阔的户外声场里测试自己的“感知边界”；电子广场则化身巨型夜间画布，通过3D Mapping 项目“感知拟像”，在熟悉的建筑立面上叠加一层关于光和图像的幻觉现实。动力广场大屏与小红书“数字造梦季”联动，八件 AI 作品在城市尺度的屏幕上轮番出现，把算法生成的图像真正带回公共视野。

3D Mapping 项目“感知拟像”

还有一些项目，干脆把“人与技术”的关系变成一场现场实验。艺术小组“艺术工人”发起的《艺术工人》项目，让参与者把自己交给一位看不见的“上司”——AI BOSS 指挥，在荒诞而可笑的情境中体验被算法“支配”的身体；“草台回声”音乐现场则在冬夜的798上空叠加了一层“未来回声”，用一场节奏和声场的演出回应人们对现实的疲惫与出逃冲动。

严明丹说，他们内部反复讨论一个问题：“技术如何被人‘感觉到’，而不是只被‘看到’？”论坛上的讨论同样回到这一点。邬建安谈“感受力的重新分配”，陶冶谈“身体被手机降维”，叶蓓谈“完美之外的气息”，胡德夫谈“从土地来的声音”。这些讨论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前提：当技术全面进入创作、传播和生活系统，人类的感知方式正在发生变化。

《艺术工人》项目现场

“技术不是答案，它只是新的问题入口。重要的是，人站在入口前，能不能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严明丹认为，798要做的不只是“解释技术”，而是为这种变化提供一个可被体会的现场。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项目坚持在户外、在真实流动中发生，而不是被封闭在黑盒子里。“技术只有和人的步伐、呼吸混在一起，才会成为真实的问题。”798的价值不在于给出未来的方向，而在于让人重新用身体去确认城市和技术之间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这个意义上，论坛中的讨论——感知的裂隙、身体的重新召回、情绪与时间的不可替代性——在798的街区中得到了一种城市尺度的回应：当你走在一个被技术加速的城市里，你还能依靠什么去理解世界？798的北京艺术与科技周提供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让问题变得可感”的现场。

运营编辑：毕然

三联人文城市是三联生活传媒旗下的城市整合传播品牌。以一年一度的三联人文城市奖、人文城市季、人文风土季为主线，创立了“小城之春”“你好陌生人”“光谱计划”等IP。在中国城市从空间转向人文的节点上，通过展览、论坛、演出、工作坊、报道、出版等线上线下多种形式，关注城市生活，激发公众参与，重塑城市人文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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