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一直以来都是表现平面设计多元化的重要组成。 但相比于英文字体的陌生感，中文字体具有的熟悉感和阅读性特点，似乎使其更难在平面设计中符号化与视觉化。因此，如何让中文字体的视觉看起来更生动鲜活，应当是不少设计师都面临过的难题。

在这个领域，日本字体设计似乎可以给予我们一些灵感。因为日本字体除了与中文字体都会使用到汉字，二者还同样属于区别于英文的传统字体。我们也发现，不少日本字体设计师通过一系列手法展现了东方的神韵与美学，让原本传统的字体焕然一新。

在BranD的76期《自然字道》里，我们特别邀请了拥有不同视野的字体设计师，试图深挖日本设计师在创作字体过程中诞生的思维逻辑： 他们如何通过拆解再组合，为文字注入了浓厚的个性和色彩？如何设计出更符合当下审美体系的字体作品？未来，字体设计师如何为商业、艺术、空间设计、实验设计等领域带来重要的启发？ 本期的设计师除了对作品理念作出详细描述外，还给读者总结了创作过程中所出现的关键词，更分享了将灵感转化为可执行、可视化的字体创作的高效法则。

本篇内容将聚焦于 76期中刊登的，4位 日本设计师对传统字体的设计思路——旨在为国内设计师对传统字体设计提供新灵感的同时，对传统字体设计进行新的诠释。

新世代的书法艺术家万美 将传统书法(calligraphy) 和嘻哈文化中的涂鸦（graffiti）结合起来，独创了Calligraf2ity这种独特的视觉语言。她突破了传统书法白纸黑字的概念，将色彩纳入书法的创作。 在表达新生代个性的同时，也激发了传统书法的活力。

万美认为过分地拘泥于书法的传统，可能会让普通人更加难以接近这种艺术形式。“像涂鸦那样抓人眼球、让人心情愉悦的作品，可以作为人们进入书法世界的一个入口。”

万美觉得“看一眼就能直接理解其含义”的书法，其冲击力可能会对观众的心理产生过于强烈的影响，反而成为一种弱点。在她的作品“Black Black”系列通过“黑底黑字”降低对比度，观众可以利用黑色的质感差异、观赏角度、展览照明的不同位置，根据自己的喜好灵活调整观展的方式。“我认为这等于把人们观看书法作品的方式从以往的‘无意识阅读’调整至‘心灵接近时才能看见’。”

当问及如何活跃和推广传统文化，万美认为可以在不同的方面为普通观众设置多一些入口。“在日本，有‘门槛高/低’（敷居が高い /低い）和‘扩大入口’（間口を広げる）的说法。我并不想降低书法的门槛，但我认为可以在不同的方面设置多一些入口。有些人擅长建造正门（以正统的方式进行传播），但现在正门正逐渐关闭。我觉得可以在以前没有入口的地方，如地下、天井、后门等设置入口，之后也可以增加并扩大这些入口。很多人认为传统文化很有趣，却不知道从何入门。如果我们能为他们悄悄地准备好入口，传统文化的推广和传播可能会更加活跃。”

设计师大原大次郎将手写的方式作为实验手法，创作出贴合品牌、活动、音乐专辑或主旨的标志和海报。

对于文字与声音之间的关系，他提到：“我认为文字就是‘声音’，不仅限于手写字。每个人拥有不同的音色、音量和语调，而其与感情及意义相结合就形成了语言和歌曲。即便是相同的语言和歌曲，发声人不同的声音特征和语调也能让传达方法发生变化。我开始手写文字，与其说是出于设计的目的，倒不如说是源于对声音和音乐的憧憬。对我来说，设计的起点往往源于音乐和声音。 犹如探寻、捕捉以空气为媒介的、无法看到（或难以看到）其存在的音乐和声音一般，我将手写字视为一种媒介，而书写工具就是将音乐和声音可视化的乐器。”

在给乐队等设计周边和唱片封面时，大原的设计宛如吸收了乐曲的微妙质感和情感一般，设计出与品牌理念和气质相符的标志，与观者产生强烈的共鸣。

关于其中的设计思路，他形成了自己的“哲学”：“我认为除了曲调、歌词等表达情感的要素外，还应考虑能否将乐曲在最终形成之前的作曲、排练、录音、混音、母带处理等一系列环节转化为字体设计和平面设计。”

“例如，如果乐曲以乐器演奏为核心，则多以手写字或手工作业为主；如果以电子乐为核心，则多数使用电脑创作；如果用传统的麦克风或磁带录音，则会使用老式复印机和相机等工具， 让工具、方法、环境设置与乐曲的创作过程紧密融合。”

设计师Hideji着重表现日本的风俗、文化和物品，将人们身边自古就有的风物形制通过现代的方式呈现出来，创作出融古老形态与现代风格于一体的作品。

提及手绘与设计软件的不同之处，Hideji回答道：“使用软件有一个优势，就是我可以不断尝试，直到实现心中的目标。通过这种方式能提高作品的质量，也能增加创作的经验。但手绘的乐趣在于失败，特别是那些无法修正的错误。 有时候这些错误反而会给我带来新的灵感和创意。最初我也试过用软件来创作，但总觉得线条不够流畅。手绘的线条会有一些自然抖动的痕迹，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留意空间语言的设计师平野笃史擅长 将字体融于自然情景中，以原创字体突出环境的特征。

在为饭能市的研究中心设计室内导视系统时，平野设计了一款略带颤抖的字体。“第一次到访饭能这个地方时，我被这里丰富的自然景观和宜人的氛围所吸引，心中已经萌生了将山峦、树木等自然元素融入设计的想法。此外，由o+h先生设计的这个空间使用了大量木材，建筑的曲线结构给人带来了极大的舒适感，这些元素也对我产生了影响。为此，我在设计字体时，融入了温和的曲线和类似叶片的形状。颜色选择方面，我避免使用原色，而是以绿色为基本主调。”

除了以上对日本设计师灵感世界一隅的探索，在BranD的76期《自然字道》的ThinkByThink专栏里，编辑团队还采访到曾留学日本的设计师陈嵘与宋博渊，以及平面设计史和活字字体研究学者孙明远。

三位老师分别就手写字招牌对城市文化和字体设计的影响、中日两国在选字和用字上的偏好、字体设计的发展等问题展开探讨，具有差异性的回答或许能带来新鲜的视角。

Q1

在你之前曾在日本求学，你认为中国和日本的品牌在选字和用字上会有不同的偏向吗？

陈嵘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经济开始爆发式增长。消费者想寻求一些更独特、更吸引眼球的表达方式，所以那个时期会看到很多具有独特风格的字体，或是在一些现有的字体基础上进行变体设计，还有很多花哨的设计，比如把笔画相连，或在笔画里加入花纹或图案的细节。总的来说，就是对文字加工的程度相对会大一些。

而我在跟日本设计师的交流中，发现他们会比较谨慎地使用这样的方式。其实从更早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日本的设计也曾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只不过之后又逐渐地返璞归真。 在经济发展趋向平稳后，他们也意识到字体的选择、文字的加工要非常地谨慎。在字体的选择上，他们更倾向于内敛的、抑制个性的字体。但同时，他们会非常注重细节，在此基础上优化，但并不会擅自去大幅地改动笔画，或者是采用增加花纹之类的夸张方式。

宋博渊

我看到一个使用汉字的现象：中国在复归，日本在减少。这些年随着国潮风的兴起，中国掀起了使用汉字的热潮，也反映出恢复对本国传统文化的自信。 汉字在历史上已经形成了非常厚重的书写文化，因此字体设计的方向也更多地倾向于文化复兴。设计师可以在书法的宏大宝库里汲取营养，再发展出各式各样的字体设计风格。新国风品牌的兴起，也正好呼应了对汉字设计的旺盛需求。

我觉得日本在流通中使用的汉字似乎在减少，假名越来越多。西方词汇使用频率的增多，加重了片假名的使用频率， 在“卡哇伊”文化的影响下，平假名的使用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多的品牌，从命名到字体都更多地使用平假名。字体设计也趋向柔和、轻盈、纤细、可爱的造型特征，设计的重点似乎越来越注重情绪和氛围的表达。

Q2

日本的字体设计走在亚洲的前端，从它的发展经验来看，你认为有什么方法适用于推动中国字体设计的发展？

孙明远

我从历史爱好者的角度谈谈自己的些许感受。字体设计的发展离不开相关产业的发展，也离不开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以及基础研究。日本的印刷字体源于上海美华书馆，而上海美华书馆拥有的6个尺寸、7个字体的宋体字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由西方传教士、中国工匠，以及包括东南亚华人、葡萄牙人等在内的 技术人员共同创造的。此后，中、日及其他国家，在设计、研究等各领域之间的交流也从未间断。

我想正是这种多领域、多方面的合作和交流，促进了日本字体设计的发展。当下，我们国家在体设计领域已经不断赶超日本。汉字源于中国，是中国文化最本质的特征。我们可能在平假名、片假名，以及其他语种的字体设计上仍需加强，但在汉字字体的设计上，我们绝不亚于日本。这离不开国家层面、各个领域、行业和个人层面的交流和融合。

宋博渊

日本的字体设计起步早一点，这和经济发展的周期有关。战后日本经济的快速发展影响和推动了社会各个方面的发展，字体设计也在这个时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出现了非常多成熟稳定的字体产品。近二十年来，中国的字体设计也在快速地发展，字库行业蓬勃兴起，字体产品越来越多，从规模到产量都可能超过了现在的日本。这几年国内越来越多地举办字体设计比赛，参赛作品的水平也越来越高，很多优秀作品也成为了字库产品。

字库字体的开发与品质都非常重要，因为这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审美水准。字体产品的营销也可以通过创新的方式来建立有效的发展模式。任何一个行业的良性发展，都不能单纯地靠技术来提升，更重要的是建立有序和完善的生态链，既不能单靠情怀，也不能过度维权，要与社会文化、字库使用形成良好的互生关系。在这方面，我认为没有可以参考的经验，因为不同的社会所面临的状况也是不同的。我们需要依据自己的国情去深入思考，探索出一条适合我们自己的发展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