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春启
自从北京中轴线申遗成功之后,赞美和介绍北京中轴线的文章层出不穷。如今,北京中轴线是全世界最长也最壮观的中轴线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成为北京人乃至全体中国人又一自豪的资本。
有个问题似很少有人说清楚:这条中轴线是什么时候产生,又是如何产生的?网上能找到的答案,或含糊不清,或似是而非。笔者不揣愚陋,想把这两个问题弄个明白。
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中的雕塑。视觉中国
安放在古观象台院中、按《元史》记载复制的正方案。
元大都城示意图。
元大都中轴线出现的时间
先弄明白头一个问题:北京这条中轴线产生于什么时候。
看到这样一个说法:“侯仁之先生说,大都城规划建设的起点,严格地讲就是后门桥(元时称万宁桥,俗称海子桥)。因为后门桥的选址决定了元大都全城的中轴线,这条线就是紧贴着湖泊的东岸定下来的。”按照这种说法,似乎是先有的后门桥、后有的中轴线。那么,知道后门桥建造的时间就可以大致推定中轴线产生的时间了。
后门桥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呢?查百度,找资料,所有的答案都是一个:后门桥建于元朝的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这个时间似乎无可置疑,但是可能不对。元人著的《析津志》中记载得清清楚楚:“万宁桥在玄武池东,名澄清闸。至元中建,在海子东。至元后,复用石重修。”这应该是关于后门桥建造时间的最早记录。桥在上,闸在下,若根据这段记载,万宁桥是与澄清闸同时修建的,最初是木桥,至元以后才改建为石桥。
澄清闸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呢?澄清闸是为节制通惠河而建的,据《析津志·河闸桥梁》记载:通惠河“水之上下二百余里,置闸节水二十四”——澄清闸是其中之一,“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八月丁巳(廿九日)兴工,三十年七月工毕”。根据《元史》的记载,忽必烈批准动工开挖通惠河是在至元二十九年八月丙午(十八日)。两相参照,确凿无误,所以,海子桥也好,澄清闸也罢,建造时间不会早于至元二十九年,而“建于至元二十二年”的说法缺乏史料依据。
万宁桥下石筑泊岸上有一镇水石兽,其头部下方发现有“至元四年”的刻字。至元四年莫非是公元1267年吗?不一定。元代有两个皇帝使用过“至元”纪年。一个是世祖忽必烈,一个是惠宗妥懽帖睦儿。前一个“至元四年”是1267年,后一个“至元四年”是1338年。已有学者对此做出了考证,指出镇水石兽的刻字是后一个“至元四年”。这个时间应该是澄清闸和万宁桥由木制改为石筑的时间。
于是可知,后门桥不可能是划定中轴线的依据。所谓中轴线,最初是为规划大都城划定的正南正北的子午线。依据这条子午线来规划大都城,才能保证整座城端端正正坐北朝南,才能保证城内的街道经纬分明。因此,这条子午线必须,也只能产生于大都城规划建设之初。
大都城是什么时候开始建设的?一般说法是至元四年(1267年)春天。据《元史·刘秉忠传》记载,刘秉忠受命营建大都城的时间就是至元四年。《析津志·朝堂宫室》中书省条的记载也证明了这一时间:“至元四年,世祖皇帝命筑新城,命太保刘秉忠辨方位。”至元四年,只能是为建新都城开始筹备的时间。真正破土动工筑城,是在至元九年(1272年)五月,根据是《元史·世祖纪》:至元九年五月辛巳(廿四日),“(忽必烈)敕修筑都城”。
由此可以推定:为建大都城而划定的子午线,亦即后来形成的北京中轴线,最初产生于至元四年之后、至元九年之前。这就跟万宁桥没有关系了。
大都子午线是这样划定的
古代要修建一座城池,首先要做的两件事是:一、定方位,二、定方向。
定方位,就是选择合适的地理位置,并确立一个基准点。元大都的基准点选定在如今鼓楼前的位置,当年在这里建有一个中心台。据《析津志》上说,中心台方幅一亩,以墙缭绕。正南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中心之台”四个字,说这里“实都中东、南、西、北四方之中也”。
确定了基准点之后,怎样画出子午线来呢?我们的祖先在很早以前就掌握了用阳光来测定方向、画出子午线的方法。《周礼·考工记》中说:“匠人建国,水地以悬,置槷以悬,眡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槷念niè,同臬,即标尺。眡,读shì,意思是观察。景,即影。识在这里读zhì,意思是做记号。这段话的意思是:匠人营造一座城,先使地势呈水平,然后,用“吊锤”的方法在平地上垂直竖一标尺。围绕标尺画圆圈,观察上午和下午日影分别投射在圆圈的位置,做上记号。再参照中午太阳照在地面的影子和夜晚北极星的位置加以矫正,这样就可以确定出东、西方向来了。元代科学家郭守敬利用这个原理,创制了一个仪器:正方案。它的结构或者说它的制作方法,载于《元史·天文志》:“正方案,方四尺,厚一寸,四周去边五分为水渠。先定中心,画为十字,外抵水渠。去心一寸,画为圆规,自外寸规之,凡十九规。外规内三分画为重规,遍布周天度。中为圆,径二寸,高亦如之。中心洞底植臬,高一尺五寸。南至则减五寸,北至则倍之。”
译成当代语言就是:正方案是用青铜制造的,四尺见方,厚一寸,四周刻有水槽。通过中心划十字,通到水槽。以中心为圆点,每隔一寸画一圆,共十九个。最外边的圆画成双线,双线之间间隔为三分,中间刻三百六十度。正方案的中央立一直径和高度都为二寸的圆柱,中心有洞,插一标尺。标尺的高度为一尺五寸,冬至时减五寸,夏至时增加一倍。
正方案,即“以正四方之案”。它的使用方法是:把正方案放在平地上,用水槽注水的方法使之水平;将标尺插入中心的孔洞,并密切观察,当阳光将标尺的影子投射到一个圆时,就用墨作一记号。这样,每一个圆圈都可以在一天之内的上下午分别得到两个记号。把同一圆圈上的左右两个记号用直线连接起来,就是正东正西的卯酉线。之后,子午线也就不难产生了:卯酉线的正中与中心点的连线,就是正南正北的子午线。
《元史·天文志》中说:“屈其(卯酉线)半以为中,即所识与臬相当,且其景最短,则南北正矣。”如此操作,多在几个圆上作记号、多画几条线相互参照以求得准确。古人还注意到,春分和秋分前后,“南北差多,朝夕有不同者。外规出入之景或未可凭,必取近内规景为定”,而且还要多观测几天“仍校以累日则愈真”。
元大都的子午线是这样画出来的吗?当然是。载于《日下旧闻考》中的李洧孙《大都赋》有云:“据龙首,定龟兆,度经纬,植臬表”,“筑崇墉之万雉,若缭山之长云。浚三五之折沟,建十一之通门”。李洧孙这篇《大都赋》作于大德二年(1298年),全文三千多字。从其中这几句可知,植臬表、度经纬,乃是营建都城必不可少的程序。
如今,古观象台的院子里摆放着一台正方案,是按照《元史》的记载复制的。笔者注意到,靠近最外一圈,刻着八卦方位和十二地支。
敕封独树将军早于中心台
《析津志》中有这样一条记载:世祖忽必烈建皇都之时,问刘秉忠如何定大内方向。刘秉忠答:对着丽正门外第三桥南一株大树为方向。忽必烈认为可以,于是封那株大树为“独树将军”,赐以金牌。每到元旦、元宵、皇帝诞辰,大树上挂满了各色花灯,远远望去有如火龙从天而降。游人至此,流连忘返。
见有报道说:中轴线就是从中心台到“独树将军”画出的线。此说不能成立,因为这样画出的线不能保证是正南正北;而且,独树将军不过是规划元大内的一个基准点,而在中心台出现之前,元大内已经建设得差不多了。
清朝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指出:“大概元之迁筑,先宫城而后及于都城。”他说的很对。大都的大内、宫城建设,要早于大都城。据《元史·世祖纪》记载:至元元年(1264年)二月修琼华岛,十月忽必烈已经在广寒殿会见高丽国王元宗王禃了,说明广寒殿已经建成。
至元七年,忽必烈采用帝师巴思八的建议,在大明殿御座之上置一顶用素缎制成的白伞盖,上面用泥金书梵文,据说可以镇伏邪魔护安利国。大明殿是元朝皇帝“登极、正旦、寿节、会朝之正衙”,相当于明代的奉天殿、清代的太和殿。由此可知:元大内的最主要建筑,在至元七年就已经建成了。另据《辍耕录》记载,元大内宫城动工于至元八年八月十七日申时(15时),第二年三月十五日完工。到至元九年五月大都城动工的时候,宫城已经开始建造东、西华门和左右掖门了。
元大都建设顺序“先宫城而后及于都城”说明什么?说明营建元大内有自己的子午线,与大都城的子午线并不是同一条。由此亦便可知:元大内与后来的明紫禁城也不在同一条子午线上。《日下旧闻考》中,清朝大臣们把这一点弄清楚了:“其后改建都城,则燕邸旧宫及太液池东之元旧内,并为西苑地,而宫城则徙而又东。”这句话说得明明白白:旧燕王府和元大内,在明朝改建宫城之后,全部归入今天的中南海和北海的西苑之内。明朝的宫城呢,“徙而又东”——向东移了。
紫禁城子午线延成中轴线
因为明紫禁城“恰好”坐落在元大都中轴线上,于是有专家认为明紫禁城就是在元大内的基础上“翻建”而成的。恐怕不是。永乐年间改建北京城仿照的是南京城,且规模有所扩大。建设一个全新的皇宫,朱棣怎么会轻率地在元大内的基础上翻建呢?
朱棣是如何确定紫禁城方位和方向的,《明史》和《明实录》中都未见记载。但在李时勉和黄佐两人的《北京赋》中有所透露。李时勉作于永乐年间的《北京赋》中,有这样的字句:“而乃悬水树臬,识影表营。方位既正,高下既平。群力毕举,百工并兴。建不拔之丕址,拓万雉之金城。”先定子午线再建城,这本是毋庸置疑的,因为紫禁城也是一座城嘛。因为朱棣要把他的新宫城建在北京城正中,所以紫禁城的子午线便与元大都城的子午线重合了。今天北京城的中轴线,乃是由明紫禁城的子午线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而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