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浪潮下的书评写作
当AI浪潮汹涌而至,人文领域遭遇的冲击是全方位的。不管是学术研讨会,还是期刊组稿,不冠以AI的题目,似乎就没那么贴近现实。对此,欢欣鼓舞者有之,忧心忡忡者有之,冷静审视者亦有之。在评论界,“AI书评”的出现也给我们重新审视书评的本质、人性特征、现实功能提供了契机。本期的三篇文章分别从书评的对话属性、AI书评的弱点、AI书评对知识平权的积极意义等方面入手,以AI为镜鉴,反思当下文学批评与评论写作空转的危机,以期给读者带来新的思考角度。——编者
书评是一种对话
徐强
“书评”评的是“书”。这不是一句废话,是我们理解书评与文学评论、思想评论、学术评论等专业性的“评”之区别的出发点。书评不同于它们的要点在于:和文学、思想、学术等产品比较起来,“书”是一个牵连复杂的综合性实体,是文明史上久已有之的一个行当,是现代文化产业中的一个完整产业链。它既包括其所承载的思想、学术、精神,又包括物质载体本身;既牵连着专业批评所涉及到的作者、文本、读者,也牵连着学术批评一般不予重点关注的出版生产要素。可以说,从对象的外延和涉及到的主体关系来说,书评比前述各种专业评论有着更为广泛的牵连。
巴赫金认为,对话性是当代文化的整体特征。各种评论,也都带有潜在的对话性。书评也不例外,本质上是一种对话。但由于上面所指出的特征,书评的对话与其他专业评论的对话就有了重要的不同,概言之,书评是在更丰富的多元主体之间实施的对话。
所谓多个交流对象,首先是与原书的对话。书评作者在茫茫书海中发现“这一本”,就是缘分的开始,是书评的出发点,是前提,是与其他一切交流对象交流的基础。在阅读与写作全过程中,书评作者不断出入于原书,吐纳信息,反馈阅读体验,理解书中内容,凝练升华观点。书作为无声的主体,如何向书评人发出自己的声音?奥秘存在于书评人阅读与一般读者阅读的区别中。一般的阅读是线性的、浅表的、非研究式的、一过式的,他未必能够发现内容的矛盾和语义的缝隙,书评人的阅读必须是深度的、反复的、自始至终伴随着探究的,他要来来回回对照,每一个细节都值得抓住,由此发现出新的天地。刘勰论写作中主客体的关系,有“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之说,阅读与书评写作中的对话也有类于此:书评人对自己所发现的好书投入得深,读书过程就充满意义发现的愉悦,不断穿越山重水复、抵达柳暗花明,这正是无声的书本对钟情于书、善于探索的书评人的一种酬答和回馈。书评人首先是一个“模范的读者”,书只有向这样的模范读者,才会逐渐袒露出其多侧面、多层次的丰富内蕴。作为对话,书评的声音会传递到作者那里吗?答案是肯定的,正如一个经验丰富的当代书评家所说,“书评的读者还有一个最不可忽视的交流对象,就是作者本人。不要相信作者说的不看别人评价的话,他们一定会看,而且看得比谁都仔细。”
其次是与原书作者的对话。一本书,无论是写实还是虚构,都或明或暗地隐含着一个作者形象。在阅读过程中,这一形象逐渐浮现出来,他站在书评人的面前,接受他的认同与反驳,质疑与求证。书评作者通过阅读、理解和写作,一方面“设身处地”触摸作者的灵魂,感悟作者的心怀,一方面“以意逆志”,推溯作者的初心用意,穿透他的意识抵达无意识,从话语矛盾的缝隙和有意无意的谜团中识破其粉饰、掩盖、犹疑等种种心态,揭示他的隐衷,替作者说出不想说、不便说、不能说的话。书评人的知解,完全可以超越作者的意识和预设,“评”出令作者都意外而又不得不服气的别有洞天。在这样的对话中,达成对作品的深层解悟,也达成对于作者形象的描述与评价。
再次是与读者之间的对话。书评人与读者的关系,一方面是作为同盟,站在同一立场,因为书评的一个功能就是为读者找到好的读物,同时为书找到好的读者。另一方面,书评作者作为表率,无形中也居于“读者的模范”之地位上。建基于这两种身份,书评人心中就必须装着读者的需求、期待与召唤。每临文评骘,书评人都会向普通读者发出无声的邀约,他们则带着自己的意志悄悄隐现,作为衡量作品价值的一个重要尺度,影响到书评人的判断。隐含的读者标准,在书评当中的分量远远超出其在文学批评、学术批评等类型中的分量。当然不是来自读者的一切声音都被书评人照单采纳,而且事实上读者的声音也不尽统一,只有那些合理的意见和期许,才会被他传达出去。那些不合理的需求意志,正是需要书评人去引导之处。这是书评人作为“模范读者”对普通读者的引导功能之消极一端。至于积极一端,则如:选书的眼光、阅读的策略、精彩的看点、分析的角度,凡此等等,均借书评传导到读者心中,使他们有了拐杖,阅读有了捷径;但好的书评还会使读者意识到不能过度依赖这样的捷径,不能盲从书评。久而久之,书评人带动了社会大众的阅读趣味、阅读策略和阅读能力的提升。
复次,书评人通过书评也在与编辑出版方展开对话。出版是文化产业,一本书的生产,除了创作者的贡献之外,相当一部分归于出版方的贡献。从选题策划,到作者发掘、作品培育、包装设计,乃至宣传发售、周边开发,都嵌入出版环节链条,有时决定一本书整体效果的,恰恰是这些书外的要素,他们同样是书评的题中应及之义,甚至是非常重要的议题。出版行为兼有社会责任和商业效益的追求。就社会责任而言,书评人所肩负的并不比出版方更轻,其根本利益也应该是一致的。但具体到一本书的社会价值,这种一致性又有所不同,书评人通过书评表达自己的独立立场,表彰出版者的贡献,指出其问题,以利改进。可以说,激浊扬清就是书评人参与信息反馈循环、参与文化建设的方式。至于出版的经济利益,一般不是书评的首要出发点,但书评既然是读者的代言,也就是市场的风向标,他既反映市场的接受状况,也像无形之手影响市场的趋势。因此与经济相关的因素,也是书评人与出版对话绕不过的议题,同样是他介入产业链的通道之一。
此外,书评也是作者与时代、与社会的对话。凡书皆为历史的产物,是时代精神的结晶。阅书犹如阅世,评书实为书评人对时代的发声渠道。书海茫茫,不过只掬一瓢饮,这一瓢唯有切中社会神经,才不失为有价值的劳动,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书评人岂有异哉?理想的书评从来都不是原著的应声虫,而是学术的啄木鸟,时代的针砭师。试看鲁迅有多少面向现实、忧愤深广的评论,是在书评性质的序跋中发出的?
最终,书评还是书评人与自我的对话。原书、作者、读者、市场、出版社,无论贴近哪一方,都是书评的可能出发点,这是书评之“为他”性质的体现。但理想的书评人还会在复杂的关系场中明确,书评写作从根本上仍是“自为”和“内向”的。要在顾及各方的同时,始终保持头脑的清醒。利益交换,人云亦云,首鼠两端,断章取义,为名家讳,捧杀骂杀……都与书评伦理相违背。书评是眼力、笔力、魄力的拷问,是洞见、学问、才情的较量。要看得透,要说得破。非诚意正心无以做出准确的判断,不揆以人情、事理、文章大道,不能写出有见地的评论。在阅读和书评写作中,自我得以认清,人格得以提升,实现自我完善、自我成就,甚至自我救赎。汪曾祺晚年写下一系列关于朱自清著作的书评,实为他对自己青年时期在乃师面前的孟浪与冒犯的一种补偿,不动声色的评述背后,潜隐着作者巨大的心灵波澜。由此亦可见,书评终究是与自我的对话。(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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